一位认养文物的企业负责人说,“认养文物就像认养了一个‘爷爷’,只能照料,无权处置,照料不好恐怕还得担责” 和很多景区不同,张壁古堡在新冠疫情影响下并没有实行免费。时下,天气转冷,景色单调而缺乏生气,但游客们依然愿意到山西介休,花40元钱买一张票,游览这座罕见的地上地下“双子城”。 张壁古堡有1600多年历史,但声名大振不过是近10年的事。当地政府牵线,企业与古建携手,让这座曾经破落不堪的千年古堡重获新生,不仅成为知名景点,还入选了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 这样的佳话在文物大省山西不止一个,它们向外界展示,为挽救濒危古建而探索出的“文物认养”模式,并非一条“死胡同”。 有的认养让古建重获新生,有的却“认而不养”“张冠李戴”,有的只养出“无花果”……一路走来,山西“文物认养”喜忧参半。保护古建,需要打通政策“梗阻”,各方协同再加把劲。 探索文保“新路”,引导社会力量参与 山西,表里山河,文化深厚。全省现存古建28027处,数量为全国之最。但受资金、人员、技术等条件所限,大部分古建缺乏有效保护,默默地散落在山林与村落之间,自生自灭,有的已经因为自然损毁和人为破坏永远消失。 留住古建,才能记住历史。2017年,山西省总结基层文保探索经验,在全国省级层面率先启动“文明守望工程”,出台政策引导社会力量参与“文物认养”。经过不断努力,一批濒危古建得到抢救性保护,实现了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双赢。 山西凯嘉能源集团是“文物认养”的先行者之一。这家山西介休本地煤企,早在2009年就参与到张壁古堡的保护开发中,已累计投入资金近6亿元。 文物专家考证,张壁古堡始建于十六国时期,曾是一座军事堡垒,系后赵豪强张平建造的众多乌壁之一。乌壁是古代一种防御体系,集中出现在十六国时期,山西、河南、河北分布尤多。 张壁古堡地面布局与二十八星宿相对应,至今堡内仍保存着可汗庙、琉璃碑等诸多珍贵地上文物。地上有明堡,地下有暗道。尤其是北朝古地道长约万米,上中下三层,攻防兼备。 认养后的张壁古堡。本报记者吕梦琦摄 虽然世所罕见,但受当地政府财力所限,张壁古堡过去并没有得到有效保护。山西凯嘉张壁古堡生态旅游有限公司副董事长张金祥说,在企业认养之前,张壁古堡内部很多建筑已岌岌可危,有的彻底坍塌,有的外墙开裂,私搭乱建等人为破坏也很严重。 “公司接手后,在古堡附近建设了张壁新村,将村民从古堡内迁出,随后又陆续拆除了风格各异的现当代建筑和装饰,逐渐恢复了古堡原貌。”张金祥说,整个认养开发实现了文物保护、新农村建设和生态治理等多重效益,去年景区门票收入已经增长到1000万元,应该说是比较成功的。 在山西,类似的成功案例还有多处。 位于山西省晋城市沁水县的湘峪古堡,是明代后期户部尚书孙居相和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孙鼎相兄弟的故居,过去并不知名。五六年前,记者到当地采访时,这里还是一副残破的样子。很多老房子已被废弃,院子里长满了杂草,房顶和门窗破损严重。村民在旁边修建了很多平房,古堡四周堆积着各种垃圾,城墙也大多倒塌,几乎没人到此游玩。 在企业参与认养之后,短短几年时间,湘峪古堡就获得修复保护和开发,周边环境彻底得到整治,古堡前的河道也在清理加固后重新复流。新冠疫情防控期间,湘峪古堡实行免费参观,每天都有大量游客前来。 认养后的湘峪古堡。本报记者曹阳摄 山西省文物局副局长张曙光说,去年山西已重点选出292处古建供社会认养,88处已被认养,不仅减轻了财政压力,还起到了良好的保护效果。 认养热度不高,甚至“认而不养” 尽管山西“文物认养”模式不乏成功案例,但也逐渐暴露出认养“热”度不高、文物“活”度不足、政策“硬”度不够等问题。有的认养主体后续开发遇阻,继续认养的积极性受到打击;有的在开发保护中未能“修旧如旧”,饱受争议和诟病;有的干脆认而不养,迟迟不开工进行修复保护,放任文物“重病缠身”。 说起自己的文物认养之路,山西省临汾市曲沃县企业家冯才有一肚子“苦水”。在他的带领下,记者来到他认养修复的龙泉寺。寺庙占地面积不大,大殿内空无一物,墙上有精美的壁画。院子里积着厚厚的落叶,踩上去沙沙作响。 冯才说,因为是一座空庙,没有人来,也就不安排人打扫,平时大门都上着锁,他自己看见就心烦,也很少过来。 2012年,冯才响应地方政府“民间力量参与文物保护”的号召,认养了龙泉寺。龙泉寺坐落于曲沃县南林交村,是一座元代寺庙,由于年代久远,已经濒临“殿毁楼塌”。冯才认养后,立即聘请专业单位制定修缮保护方案,批复后马上高标准施工,连门廊上的描金用的都是真金,先后投入了400万元。修复后,龙泉寺从原来的“县保”成功升至“国保”。 冯才认养龙泉寺的初衷,是想恢复寺庙的功能,可等“庙”修好了,他却发现根本塑不了“佛”。原来,龙泉寺后面住着一户村民,认为寺庙修复影响了他们的生活,补偿金额谈不拢,就找出相关政策规定进行阻挠。 “原文化部1984年曾规定,凡已毁损无存的宗教塑像,文物部门不准重塑。这户村民就拿着这份文件来反对,相关部门拿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,也没人敢批准施工。”冯才说。 他告诉记者,山西的古建大部分是寺庙,佛像基本上都在“破四旧”时毁掉了,现在政府鼓励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,可要是还坚持按这个30多年前的旧政策办事,谁还敢认养? 不仅政策上有“堵点”,修复过程中也存在“跑偏”。文物保护应坚持最小干预原则,讲究“修旧如旧”。但有的企业在文物认养过程中,一味考虑如何有利于后期开发,导致文物修复时人为再造古建形制,构建“张冠李戴”,失去了修复保护的意义。 山西省中部某县有一座寺庙始建于唐代,后世多次重修,寺中有一明塔因采煤出现倾斜,其他建筑也年久失修。当地一家企业认养后,先后花了1.5亿元修复寺庙,开发旅游。但因为害怕担责,这家企业对最该保护的明塔没有采取多少保护措施,却将看上去“平庸”的大雄宝殿等建筑拆掉重建,建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。 该企业一位负责人说,原来的建筑比较低矮,外观和人们心目中的佛殿差距很大,如果按原貌修复,游客不愿看,很难转化成旅游资源。 尽管有违文物保护原则,但这位企业负责人说出了“文物认养”面临的现实尴尬。山西古建以寺庙居多,很多“颜值”不高,难以吸引游客。 还有一些认养企业或个人花重金,将文物修复得很好,却“活”不起来,最终只能“铁将军”把门。 究其原因,一是一些古建要么地处偏僻,要么名声不大,游客不便去或不了解;二是一些古建修得花花绿绿,与文物固有气质不符,俗气逼人,游客不想看;三是一些古建修复了“外壳”,内无展陈,游客无可看。 记者现场看到,因为无法塑像,修复已启动6年,龙泉寺现在还是一座空庙,各殿既无展陈也无佛像,平时只能锁着。“政策打架,梗阻难除,让一部分认养人有苦难言,也让不少后来者望而却步。”冯才说。 各种原因交织在一起,导致文物认养率明显偏低。今年,山西又增加了一批供社会认养的文物,30多家主体新签订了认养协议,但整体认养率仍低于50%。 已被认养的文物,也不一定能得到修复保护。有的企业“认”的时候很积极,“养”的时候却原地不动。 这背后,既有认养回报的综合考量,也有企业生存压力加大的现实原因。一些文保人员和企业家认为,文物认养“热”度不高的主因,是近几年民营企业利润下滑,无力顾及。一些有实力的国有企业则以“国家无要求”为由,拒绝认养。另外,许多企业在面对政府推介时,不知道认养文物用来干什么,不敢“出手”。 认养后的山西省晋城市大阳古镇。本报记者燕雁摄 除了当地企业家回报桑梓或留住乡愁的情怀,文物认养主要靠相关部门做工作去推动。一些资源型企业,过去多是在开采地文物部门的“提议”下认养文物,但这一招目前已经不灵了。 “以前,企业办理采矿权延续,需要有文物部门对开采区地上文物情况的核查认定手续。这项审批已在前几年取消,文物部门对企业约束力降低,说话不太好使了。”一位基层文物部门干部说,去年县里有几家企业认养了文物,也签了协议,可现在一年多过去了,没有一家投入修复。 “认”易“养”难,政策“短板”需补齐 无论是认养主体、文保专家还是相关部门,都认可“文物认养”这一模式。但他们也一致反映,目前政策支持力度不够“硬”,尚未建立激励、保障等配套机制。 “虽然张壁古堡保护开发效果看起来不错,但我们投入巨大,回报太少。”张金祥说,近几年,公司每年亏损1000余万元,想进一步谋发展,配套土地又供应不了。 “文物认养,‘认’容易,‘养’很难。”一位认养文物的企业负责人说,“认养文物就像认养了一个‘爷爷’,只能照料,无权处置,照料不好恐怕还得担责。” 赵曙光说,虽然山西省近两年出台了《山西省动员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利用“文明守望”工程实施方案》《山西省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利用办法》等系列文件,但文物认养的奖补、周边土地配套等相关政策,仍未建立起来。 从实践效果看,社会力量参与认养,是撬动民间资本加大文物保护力度的有效途径,但要想推动这项工作顺利开展下去,还需进一步激发社会积极性。 要根据文物活化利用价值大小,区分是以开发利用为主还是以修复保护为主,对症下药,分类施策。开发价值大的可以采取市场化方式运作,只修不用的应加大政府支持力度,吸引公益力量和各类基金参与。 认养后的山西省晋城市良户古村。本报记者詹彦摄 “对那些只修不用的文物,可以考虑在企业税收、发展用地、技工培训等方面给予认养人一定优惠,加大中央财政奖补力度,提高文物认养的吸引力。”曲沃县文旅局局长董朝晖说。 要探索参与度更加广泛的认养模式。部分文物专家表示,文物认养应纳入全域旅游框架,实现二者紧密结合,相互促进,也应打破省界限制,积极探索全国认养,让有愿意、有实力的社会力量都能参与进来。 此外,针对基层文物部门人员少、力量弱的现状,应当积极利用科技手段提升监管能力。赵曙光说,要尽快建立健全专门的文物监管数字化平台,全省一张网,让文物认养的后续监管有“千里眼”“顺风耳”。
栏目主编:赵翰露文字编辑:宋彦霖题图来源:新华社图片编辑:朱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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